高高的土堆上,身披牛皮鎧甲的士兵遠遠看見,大漠深處,一縷孤煙直起﹔半掩地下的兵營中,戍邊多年的老兵一句“娘子不須憂愁”,千裡傳信,深情難以盡訴……
新疆克亞克庫都克烽燧遺址地處荒漠(2021年10月31日攝,無人機照片)。新華社發(胡興軍 攝)
在剛剛揭曉的2021年度中國十大考古新發現中,新疆克亞克庫都克烽燧遺址赫然在列。隨著大量珍貴文物遺存的發掘,這座深藏塔克拉瑪干沙漠邊緣荒漠無人區的唐代烽燧,拂去沙塵,重現絲綢之路風採,一個個威武勇猛的唐朝將士迎面走來,向我們講述歷經千年猶“鮮活”的家國情懷……
酷!“黃沙百戰穿金甲”
克亞克庫都克烽燧遺址(以下稱沙堆烽)地處新疆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尉犁縣的荒漠無人區,200多公裡的東南方向,就是著名的樓蘭故城。2019年至2021年,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在此進行考古發掘,這是國內首次對唐代烽燧開展的主動性考古發掘。
俯瞰克亞克庫都克烽燧遺址全貌(2021年6月15日攝,無人機照片)。新華社發(胡興軍 攝)
沙堆烽遺址地處孔雀河北岸一處大型紅柳沙堆上。3年間,考古工作者累計發掘面積2300平方米,清理出房址、木柵欄、水塘等遺址12處,出土文書等各類文物1400多件。
考古工作隊成員在克亞克庫都克烽燧遺址開展挖沙、篩沙工作(資料照片)。新華社發(胡興軍 攝)
一件件令人驚喜的出土文物,不僅揭示了唐代烽燧基本格局、還原了戍邊將士當時衣食住行等方面諸多細節,也明確了克亞克庫都克烽燧在唐代時的名字——沙堆烽。
俯瞰克亞克庫都克烽燧發掘現場(2021年12月11日攝,無人機照片)。新華社發(胡興軍 攝)
沙堆烽修筑於沙堆頂部東側,由三層或四層土坯夾一層蘆葦草、中部夾放胡楊木壘砌而成。在其西側黃土中,採用“減地法”掏挖修筑有三間房屋,內有涼炕、灶、柱洞等遺跡,專家初步斷定,這是當時的營房。
沙堆烽南側有土埂、踏步、木柵欄、水塘等遺跡。“水塘中部深,邊緣淺且規整,這種水塘,后人稱作澇壩水,在西北地區廣為沿用。”沙堆烽考古項目領隊、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館員胡興軍認為,水塘的發現,解開了唐代戍邊將士、牲畜飲水水源的謎題。
克亞克庫都克烽燧遺址內發掘的水塘(資料照片)。新華社發(胡興軍 攝)
在遺址旁一處背風向陽的斜坡上,考古人員發現一個被沙土掩蓋千余年的物品堆,裡面埋藏了大量的紙、木、紡織品等遺物,專家驚呼發現了“一座小型檔案館”。
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館員胡興軍(左一)與隊員整理出土文書(資料照片)。新華社發(劉玉生 攝)
從中還出土了麥、粟、黍、棗核、桃核、杏核等大量農作物標本。“可以發現,這些是戍邊將士的主要食物類型,不過,當大量魚骨、漁網及保存完整的木獸夾被發現后,我們猜測當時食物可能有短缺的情況,需要通過捕魚獵獸來進行補給。”胡興軍說。
克亞克庫都克烽燧遺址出土的獸夾(資料照片)。新華社發(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供圖)
同時,考古工作者發現了馬、牛、驢、駱駝等可作為坐騎的大型動物殘骨。有趣的是,狗的骨頭也被發現,表明機警忠誠的狗是唐代戍邊將士的好伙伴。
紅色和棕黃色皮繩、麻繩連綴而成的牛皮鎧甲片,歷千年仍厚重堅韌,也讓后人得以窺見唐朝戍邊將士“黃沙百戰穿金甲”的風採。
克亞克庫都克烽燧遺址出土的鎧甲殘片(資料照片)。新華社發(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供圖)
迷!沙堆烽下“掩埋”怎樣的史實
“遇見”沙堆烽,“對話”唐朝將士,不僅讓今人得以了解唐朝戍邊將士的衣食住行、三餐四季,詳盡再現了他們的工作生活的場景,還揭開了許多鮮為人知的史實,印証了唐朝對西域地區的有效管轄。
根據碳十四測定等諸多証據,專家推斷,沙堆烽的使用年代在公元692年至公元790年之間約100年間。出土文書也顯示,沙堆烽遺址為唐朝安西四鎮之一的焉耆鎮所轄,同時也是一處游弈所治所,屬於焉耆鎮東境軍事防線——“樓蘭路”上一處基層軍事管理機構。
胡興軍說,烽和鋪都是唐朝最基層的軍事建制,游弈所是烽和鋪的上級管理機構。唐朝戍守烽燧的士兵被稱為“烽子”,他們的首領為“烽帥”,主要工作內容是放烽、巡防。
史料和考古發現表明,烽燧是我國自周代開始建立的邊防預警系統之一,唐朝繼承並予以完善,主要用以迅速傳遞邊境軍情。沙堆烽地處在絲綢之路北(中)道,位置非常重要。
克亞克庫都克烽燧遺址出土的木簡(資料照片)。新華社發(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供圖)
從沙土中撿拾的文書、木簡,還出現了眾多鮮少見諸史籍的內容。榆林鎮、通海鎮、麻澤鎮、掩耳守捉、焉耆守捉、馬鋪烽、橫嶺烽、豬泉谷鋪等軍事設施機構名稱,以及樓蘭路、麻澤賊路、焉耆路等防御線路名稱,“刷新”了今人認知,填補了歷史文獻關於唐代安西四鎮記載的空白。
克亞克庫都克烽燧遺址出土的木簡(資料照片)。新華社發(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供圖)
更重要的是,沙堆烽遺址出土的文書絕大多數為漢文書寫,也有部分用焉耆文書寫,有的文書中還提到“於闐兵”。胡興軍說,這些發現印証了1000多年前漢字一直是當地官方通用語言文字,西域先民與來自中原的將士一道守衛著邊疆,共同守護家園安寧。
國家文物局副局長宋新潮說,這批出土文書多屬於唐代開元至天寶年間,“完整的烽燧遺址被揭露,大量唐代文書及歷史文物的出土,說明當時唐王朝的影響力已延伸至蔥嶺之外,唐代對西域的經營或已達到了鼎盛時期。”
一天發掘工作結束后,站在土堆上“蹭網”的考古工作者(資料照片)。新華社發(胡興軍 攝)
北京大學歷史學系教授榮新江認為,沙堆烽有力証明唐朝對西域地區的穩固控制,以及對絲綢之路的路政建置的持續維護。
情!歷經千年猶“鮮活”
克亞克庫都克烽燧遺址主體(2019年11月28日攝)。新華社記者 周曄 攝
沙堆寂無聲,烽火映山河。沙堆烽出土的眾多文物中,一份份手抄勛告,是戍邊將士萬裡赴戎機的勇武﹔一封封信箋墨跡,是邊塞官兵“家書抵萬金”的牽挂。
克亞克庫都克烽燧遺址出土的家書殘片(資料照片)。新華社發(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供圖)
沙洲、河州、雍州、岐州、豳州……出土信札中反復出現的這些地名,大約是現在的甘肅、陝西、山西、安徽、河南、河北等地,表明唐朝戍邊將士不少來自中原等地區。自安西、北庭兩大都護府設立后,他們前赴后繼,懷著忠勇為國、建功立業的壯志豪情,遠離故土,戍邊守疆,保障了古代西域安寧和絲綢之路暢通。
專家分析,過去交通不便,一路步行加騎馬、騎驢等,將士們從家鄉趕到西域,需要數月之久。在吃飯喝水都極為艱苦的荒漠裡,他們一守就是多年。出土文書記載,一些戰功顯赫的戍邊將士,不僅得到中央王朝授勛嘉獎,解甲歸田后還可以享受特殊優待政策,但他們之中也有人終老都難以返回家鄉。
“撩亂邊愁聽不盡,高高秋月照長城”。對為國戍邊的將士來說,爹娘妻兒必定是永遠的牽挂。在沙堆烽所有出土的文物中,最讓人動容動心的,莫過於一封封飽含深情的家書。
“韶春尚寒”“仲夏極熱”“秋氣漸冷”“冬景既終”……很難相信,如此典雅溫潤的字句,竟然出自千年之前勇武漢子的筆下。“出土的家書中,很多都會以時令節氣開頭,飽含著中華文化的含蓄之美,對家人的殷切思念,都托物言表於天氣狀況。”胡興軍說。
“娘子不須憂愁,收拾麥羊,勿使墮落……”這封家書殘片,讓參與解讀的考古工作者無不深受感動,遙想當年,不知哪位離家在外的將士,以此惦念鼓勵家中的妻子維持好生計。“短短幾行字,仿佛這個鐵骨柔情的漢子就站在了我們面前。”胡興軍說。
克亞克庫都克烽燧遺址出土的《韓朋賦》殘片(資料照片)。新華社發(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供圖)
艱苦戍邊之余,唐朝將士還頗為流行看“小說”。在胡興軍看來,沙堆烽遺址考古成果最大亮點在於出土紙文書、木簡883件,是近年國內烽燧遺址出土量最大的一批唐代漢文文書。其中,《韓朋賦》《游仙窟》等手抄本殘片,是唐代盛行一時的文學作品,同時,也有《孝經》《千字文》等中原傳統典籍手抄本。如獲至寶的胡興軍說:“把這些文書殘片拼湊起來一點點釋讀,仿佛穿越了時空,與1200多年前的戍邊將士對話。”中華文明源遠流長也由此可見。
克亞克庫都克烽燧遺址出土的木梭(資料照片)。新華社發(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供圖)
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歷史學部主任王巍認為,新疆境內的烽燧遺址是中國長城資源的重要組成部分,是國家記憶的重要代表。沙堆烽遺址考古成果是闡釋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重要實物教材,增強了歷史信度,活化了歷史場景,對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凝聚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發揮了十分重要的作用。
今年,長城國家文化公園(新疆段)項目正式啟動,作為重點項目之一,克亞克庫都克唐代烽燧遺址的修復與保護工程也將開工。胡興軍滿懷熱望,“期待這座歷經千年的唐代烽燧遺址成為講述歷史、進行愛國主義教育的活教材。”(新華社記者丁建剛、周曄、潘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