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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達杰 寫作是我們佔有這個世界的方式

2019年09月28日11:15 | 來源:新京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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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英國病人》改編的同名電影中的漢娜與基普。該電影獲1997年奧斯卡最佳影片、最佳導演等眾多獎項。

邁克爾·翁達杰 加拿大小說家、詩人。1943年生於斯裡蘭卡,11歲移居英國,19歲移居加拿大。已出版六部長篇小說、童年回憶錄《世代相傳》及多部詩集、劇本、文學評論集。1992年,小說《英國病人》獲布克獎,后被改編成同名電影﹔2018年獲金布克獎。

《英國病人》
作者:(加拿大)邁克爾·翁達杰
版本:99讀書人·人民文學出版社

《安尼爾的鬼魂》
作者:(加拿大)邁克爾·翁達杰
版本:99讀書人·人民文學出版社

  如果說馬爾克斯在《百年孤獨》中貢獻了最偉大的小說開頭,那翁達杰在《英國病人》裡塑造了我心目中最杰出的結尾。分別之后,漢娜給基普寫了一年的信,最終被他的沉默推開。他有了一雙兒女,而她有了一張嚴肅的臉,時隔多年,用餐時基普依舊會有與漢娜交談的沖動,想要回到他們最親密的時光,佛羅倫薩郊外英國病人的房間裡,花園內的帳篷中:

  “她的肩膀碰到櫥櫃的邊緣,一隻玻璃杯掉落下來。基普驟然伸出左手,在距離地板一英寸的地方接住了掉落的叉子,然后輕輕將它放回女兒的手中,鏡片后面,是他眼角的一道皺紋。”

  為理解翁達杰,去斯裡蘭卡

  2018年夏天,翁達杰以《英國病人》獲得為紀念布克獎創辦五十周年而頒發的金布克獎,這距離該書獲得布克獎已過去二十六年,距離我為這本書神魂顛倒的夏天也已過去二十二年。

  為了接近少年時代的偶像,我也走了迂回曲折的路。翻譯某個類型作家的驚悚小說讓我有機會翻譯《夜航西飛》,而《夜航》的成功讓我得以翻譯《一切破碎一切成灰》,《一切破碎一切成灰》又讓我獲得了等待翻譯翁達杰的號碼牌:如果編輯選中的譯者選擇放棄,我就有機會補缺。

  我很理解編輯的謹慎,《安尼爾的鬼魂》這本書的主題比翁達杰的其他作品都沉重,它揭示了發生在作者故土斯裡蘭卡的內戰造成的慘劇。無數生命被屠戮,大量尸體被就地掩埋,但絕大多數人連探究真相的勇氣都沒有:這本書的字裡行間透露著無聲的恐懼。在這一切之上,最令人無法置信的可怕是:這一切都發生在二十一世紀,蘋果手機早已普及的年代。

  最初閱讀《安尼爾的鬼魂》時,我對斯裡蘭卡唯一的印象是在倫敦留學時去倫敦學院大學玩,朋友說她的室友來自斯裡蘭卡。那個瘦削的女孩有鹿一樣的大眼睛,安靜寡言,見我也不太說話,從書桌前起身,輕聲說要請我喝茶。

  為了更好地理解這個故事,我在2013年去了斯裡蘭卡。那時候距離斯裡蘭卡內戰最終結束隻有四年時間。過海關時,那個瘦小的工作人員用非常溫和的語氣威脅與我同往的友人說要將他遣返,在我的追問下他支支吾吾地表示,理由是他的上司不喜歡這個朋友說話時夸張的手勢和過大的音量。我想起書裡翁達杰對政府官員的描述,從口袋裡掏出五美元連同護照本一同塞回玻璃窗,那個工作人員又說這點錢不夠平息他上司的怒氣,我則萬分為難地攤開手說口袋裡隻有這點錢。最后他迅速將錢塞進袖口,勉為其難地放行。

  這個插曲連同后來出現在我面前的僧伽羅語人名和地名,書裡描述過的獅子岩上的壁畫和佛像,以及經歷過內戰的向導講述的他這些年流亡國外又回來重建家園的經歷,讓我感覺自己真正走進了翁達杰的故事。

  “人生”就是所有故事的結構

  我搜集過很多版本的《英國病人》,卻對翁達杰本人的信息沒有什麼興趣。很可能我從來都是一個理智的讀者,喜歡的只是作品本身。但這也很可能是出於某種因為過度鐘情而產生的恐懼:怕書后面的作者不符合自己的想象。隻記得關於翁達杰最初印象是,書封上他的名字前有一個括號,裡面寫著加拿大,但我憑借直覺認定他作品中的迷人的魅力不可能來自這個隻能讓人聯想起楓葉的北美洲國家。

  要在多年后,作為《安尼爾的鬼魂》一書的譯者舉辦新書交流會時,我才仔細查看了翁達杰的生平,同時解開懸於心口多年的疑問:怎樣成長的寫作者才能夠描繪出一個沒有國境線的世界,塑造出如此多的浪子,用詩意還原苦難,讓生命中諸多痛楚閃耀著碎玻璃般暗淡卻能割傷人的光彩。

  翁達杰1943年出生於斯裡蘭卡,身上有僧伽羅、泰米爾、荷蘭等多民族血統。七歲時父母離異,翁達杰繼續和性格不羈、迷人卻酗酒成性的父親共同生活了四年,十一歲時他獨自登上前往英國的郵輪投靠母親﹔三個星期后,他會看見母親帶著他幼年時的照片在碼頭等待,神色中焦慮多過期待:她懷疑自己已經認不出長大的兒子。翁達杰在英國接受高等教育,學生時代的綽號是“基普”,十九歲時他前往加拿大投靠哥哥,定居渥太華。

  翁達杰總說:“我的小說裡並不存在故事結構。”但這些經歷后來成為了串聯起《世代相傳》《貓桌》《身著獅皮》《遙望》《英國病人》以及《安尼爾的鬼魂》的無形的線。他的人生就是他所有故事的結構。

  優秀的寫作是如實描述

  翁達杰相信創作中“即興”的重要,所以他的筆下看似不相干的人總是輪番登場講述他們的故事。在生活中,他本人也擔任著很多角色:教師、小說家、詩人、傳記作家、電影剪輯師,還與同為小說家兼學者的妻子Linda Spalding合辦了一本名為Brick的文學雜志,並為這本雜志擔任了三十年的編輯。

  曾有人在和我談論《安尼爾的鬼魂》時說,塞拉斯一定會死,言下之意是如果沒有關鍵人物的死亡,《安尼爾的鬼魂》這個故事就不夠厚重也不夠悲劇。我對這個看法嗤之以鼻,因為在翁達杰的書裡,死亡從來不是最大的悲劇,那些偽裝成偶然降臨的命運才是。比如飛進庫珀頭發裡的玻璃碴,比如拉馬丁那顆脆弱的心臟,比如銀頂針裡將來會涂抹在凱瑟琳眼瞼上的藏紅花,比如安南達在月光下與遺骸的擁抱……

  在翁達杰筆下,命運的無常,總因為不需要邏輯而充滿嘲諷的詩意。

  過去,人們希望寫作者能在一個完整的故事裡將每個人物的存在緣由與命運去向交代得明明白白,但翁達杰的故事像爵士樂藍調,跳躍的節奏,主題突然的休止與轉變,洋溢著即興的美麗,如那些突然闖入你腦海的場景,講述著內心不能預測的沖動。我曾覺得風格超越技巧,技巧不過是為風格服務的存在。但翁達杰証明了風格也是技巧的一部分,歸根到底,是天賦的一部分。

  “優秀的寫作是藝術創作也是如實描述”。翁達杰教會我的最重要的一課是:我們描繪這個世界的方式就是我們佔有這個世界的方式。如果你充分確立了自己的觀看方式,就完成了營造一個獨一無二的世界的第一步。

  也是因為其他譯者的放棄,我意外獲得過翻譯《巴黎評論》中石黑一雄訪談的機會。交稿四年后,石黑一雄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得獎的石黑一雄第一次公開亮相,就是與翁達杰對談。

  在這場老友對談裡,翁達杰說起當年在新西蘭,自己曾建議石黑一雄將其正在寫的那部小說取名為《入海口》或者《家園》。而石黑一雄在《巴黎評論》的採訪中回憶起這段往事,卻記得這場對話發生在澳大利亞作家節的長椅上,當時翁達杰建議將小說起名叫《牛腰肉:別具滋味的故事》。無論時間怎樣扭曲了記憶,這本后來被取名為《長日留痕》的小說始終是石黑一雄口中那個有很多廚房裡切菜的場景以及和管家有關的故事。

  而這樣的呼應,也正是無數次出現在他們兩人故事中的unallocated moment:看似不相干的事物、不同的時間線、交錯的空間,卻拼接出如聆聽合拍的韻律般怡人的閱讀體驗。

  我會非常憎惡被鎖死在一個既定的框架裡面。作為作家,你有權利偏離航向,給自己一個驚喜。你永遠都可以倒回去,把錯誤去除,把不合適的次要情節刪掉。沒有什麼是木已成舟,不可更改的,干嗎要把自己限定在一個預先設定的故事框框裡面呢?——翁達杰《剪輯之道》

  □陶立夏(《安尼爾的鬼魂》譯者)

(責編:單芳、陳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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